與北大教授李玲商榷,請對醫改高抬貴手,行不?
日期:2016/3/14
今年的兩會議程已經過半,但“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還在喋喋不休的爭論:你找原因,我提方案。我猜,說的人很煩,聽的人更累。十多年過去了,為什么“難依舊是難、貴依舊是貴”?醫改的路到底往前走了多遠?當初被擱淺的公立醫院產權改革,有沒有人為它復盤反思?
文│李宗品
BY 品醫堂
3月6日,某數字醫療公號發了一篇題為《北大教授李玲:中國醫改就是一群腦子不好的人在開特奧會》,標題很“生動”很抓人,截止到本文上傳時,閱讀數已接近10萬,點贊數超過300。不管是正反向,影響力足夠大了。原以為這是李玲教授的最新觀點,細查才知此文最先發在2014年5月16日《英大金融》雜志上,原題為《李玲:我覺得我是中國派》。
當然,在醫改話語權方面,李玲教授早就是名聲在外,也是去海里講過課的“紅頂”學者,所以她罵其他人“腦子不好”,一點也不奇怪。就在這篇文章里,自稱非左非右的“中國派”李玲,對國內經濟界的“唯市場派”極盡嘲弄,認為他們“鬧了不少國際笑話”,“將民間資本引入公立醫院改革即是一例”。
被李玲教授“笑話”的這件事,指的是:2005年1月前后,根據當時已出臺的《城市醫療服務體制改革指導意見》,公立醫院產權改革啟動在即,在宿遷、菏澤等一些地級市一些公立醫院引入外部資本走在前面。轉折點出現在當年的7月28日,中國青年報刊文《目前中國的醫改是基本不成功的》,引用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葛延風牽頭的一份醫改課題報告結論,掀起了一股質疑醫院產權改革的風潮。時任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副主任的李玲,彼時趁勢搖旗吶喊,站立潮頭指斥醫改“失敗”罪在“市場失靈”,公立醫院公益性不能動搖,改革應由政府主導。
一時間,新生的市場改革力量,被葛延風與李玲等“政府主導派”扣下了“過度市場化”的大帽子,壓得喘不過氣來。隨后,搞得風生水起的宿遷醫改,被李玲牽頭調研出具的調查報告又定性為“失敗”;菏澤醫改,5家公立醫院半年內完成產權改革,一個月后又全部收歸國有。這種匆匆來去的醫改實踐,不由分說被定性的“失敗”,真的可以稱作“失敗”嗎?以十多年來的推進實效看,筆者以為,當時全盤否定公立醫院產權改革,是由主政的維穩心態、部門的壟斷心理起了決定性作用,只是假借了“公益性質不能變”這個政治正確的帽子。
那段日子,醫療服務領域也許錯過了“斷腕革新”的最好時機。2006年6月李玲牽頭調研的《江蘇省宿遷地區醫改調查報告》刊發在中國青年報上,7月她的北大同事、知名經濟學家周其仁教授在《經濟觀察報》上連發兩篇文章《也談宿遷醫改》,說看到那篇報告后的感受,只有四個字:大失所望。并在文章中,對李玲課題組報告的調研方法、數據和主觀態度逐一作了詳盡批駁。一年后,周其仁也帶隊去了宿遷調研,發現了不一樣的情況,在經濟觀察報再度發文《宿遷醫改的普遍意義》,告訴公眾:宿遷醫改的背景是,財政缺口過大,醫院連年虧損,不得不改。而且也并非一“賣”了之,改革者訂立了“三分”準則:“管辦分離,醫衛分策、醫防分設”。設計周密系統,政府主動矯正錯位角色,不當運動員,只當裁判員。
幾番論戰,最終還是以李玲教授為領軍者的政府主導派,占據了上風。2009年新一輪醫改啟動。自此,準備簡政放權的主管部門,又開始了大包大攬起來,挽起袖子上陣,事無巨細操心。自此,有了“確立政府辦醫”全省綜改的安徽醫改,有了“院長醫師年薪制”為亮點的三明醫改。
這兩個被李玲們視為掌上明珠的醫改標本,真的稱得上“成功”了嗎?如果單看李玲團隊出具的調查報告,那必須是相當的成功。如同那個著名的呂逸濤導演自己執導的央視春晚打100分一樣,那是絕不含糊。
不過,是不是別光聽甜言蜜語,也別光亢奮自嗨,也聽一聽民間的聲音。近幾年,每每參加醫藥界代表委員“聲音責任”座談會,都能聽到行業專家與企業家對兩個標本截然不同的批評。再翻看那篇文章末尾的評論,就知道實際情況恐怕并不是那樣。安徽改:“兩個信封”的招標采購政策,藥企叫苦不迭,因“價低者得”的招標原則,質量更好的品種往往選擇退出;政府對醫院的投資并不多,羊毛還是出在羊身上。三明醫改:院長醫師年薪制看起來很美,但從論壇留言反饋,很多醫師只能拿到一半,水平高的醫生流失到外地的多;藥品可選擇的余地仍然有局限。
最近聽說宿遷市要花18個億重建“第一”人民醫院,本是政府主動跳出來當“運動員”的又一失策之舉,反倒被李玲們弄成了宿遷醫改徹底失敗的又一佐證。
十多年的醫改實踐已經說明,大包大攬的醫改,花最少的錢提供優質的醫療服務?行得通么?我看只能平添主管部門的負累,結果只能是公立醫院效率的進一步低下,醫務工作者積極性受挫,醫藥企業怨聲載道。
若按當初的市場派方案,政府管好尖端科研、基本醫療和公共衛生,嚴格醫療機構的準入與監管,放手醫療服務市場和醫療保險市場的充分競爭,現如今一定已有不少醫療巨頭經過競爭篩選,成為化解看病“難與貴”兩大癥結的主力軍,醫改也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兜兜轉轉回原點了。
2016年3月8日,中共中央機關雜志《求是》的理論宣傳平臺《求是理論網》刊文《李玲:破除公立醫院的逐利機制是醫改的重點》。文中,李玲教授自己也承認了:“醫改在取得成效的同時,也有弊端,最大的弊端就是在政府投入大幅上升的時候,它沒有能同步地推進公立醫院的改革”。
“未來的醫改方向,就是改變這種逐利機制,讓醫院重新回歸到一種社會福利性質的這種機構。其實2009年的醫改方案就是要求公立醫院要回歸公益性,但是很遺憾,這些年公立醫院改革還在試點,現在其實有一些地方,已經試點出來了,但是目前我們還是沒有能夠從國家層面下決心。”
即使在醫改的指揮臺上,李玲教授已“聲名顯赫、碩果累累”,但對醫改小組目前的話語權設置,她仍然不太滿意。“把深化醫改領導小組與習主席擔任組長的全面深化改革小組掛鉤,那樣才能真正理順關系。如果那樣,醫改小菜一碟。真的,小菜一碟。”(語見那篇著名的《李玲:我覺得我是中國派》)
可是,真的會是“小菜一碟”嗎?公立醫院改革遲滯十年,未見真成效。責任誰來擔?顯然,李玲教授覺得她是可以免責的,因為“安徽醫改”、“三明醫改”已經成功了。至于醫療服務領域的那些老毛病還在,那也是因為“國家層面沒能下決心”全力推行她的方案。也恰如她在那篇文章里說的:“中國醫改是‘特奧會’,一群腦子不好的人在開特奧會,發令槍一響,四下亂跑,參與但不負責任”。不想評論李玲教授這里拿“特奧會”打比方對那個特殊人群是否有侮辱和失禮,如果非要這么比,那她本人應當也是包含其中的。
今年是“十三五”規劃的開局年,又到了抉擇的關口。路徑的選擇,直接決定了未來的成敗。這一次,我們還要將醫改的重點放到“破除公立醫院的逐利機制”上嗎?
筆者以為,醫改當前最大的痛點,不在于破除公立醫院的逐利性,而在于必須盡快打破公立醫院的壟斷性,全力推行醫生多點執業、自由執業。讓民營醫療機構可以從灰色地帶走出來,真正呼吸到沒有歧視的政策空氣,真正招納到沒有后顧之憂的優質人才,成長為有擔當、有作為的另一極。惟其如此,分級診療才有可能實現,看病擁堵才能真正化解。惟其如此,競爭才能充分有效,價格終會因競爭而趨于合理。
有些話實在是不吐不快。斗膽說出來,與李玲教授商榷,也請方家指正。
商榷一:公立醫院“逐利”,誰的屁股該打板子?
彈幕:吃不飽,不賣藥求生,只能去死。再說,“盈利”真有那么刺耳嗎?
前面說過,宿遷為什么會率先吃螃蟹?是虧損太多、難以運轉之下的選擇。政府無錢投資,醫院需要生存,賺取正當的利潤,激勵員工、滾動發展,無可厚非吧。
醫生這個職業,和教師一樣,有天然的救命和育人奉獻職責,值得整個社會去尊崇。但每一個醫生個體,也都是普通人,需要養家糊口,不能過分天使化,更不能妖魔化。別用道德綁架他們。就如同教師利用業余辦個收費補習班,醫生下班時間“加個號”,都在情理之中。
至于過度“逐利”這件事,可以用公司制度、行業操守和國家法律來約束它。拿這個當作未來醫改的重點,恐怕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商榷二:到底是“市場失靈”,還是“市場畸形”?
彈幕:明明是你一家獨大的壟斷畸形,卻偏偏給俺扣一頂“市場失靈”的帽子。
按李玲教授的說法,由于信息嚴重不對稱,醫院里供需雙方的交易是不對等、不公平的,所以市場原則在這里“失靈”了。貌似是十分公允的,但這里有兩個問題存在:一、先是預設這些醫生和醫院昧著良心賺黑錢;二、守著壟斷地位不放,不靠競爭,能否在醫院實現你所理想的“花最少的錢提供更好的服務”?
至今仍我贊同十多年前時任安貞醫院副院長周生來的那個觀點,其實不是“市場失靈”,而是本身就沒有運行真正的市場機制,這個市場是畸形的。
商榷三:看病究竟“貴”在哪里?
彈幕:醫保不進來埋單,老百姓感受到的永遠是“貴”。
貴與不貴,是相對的。李玲教授說了,這還是由“逐利”的公立醫院大搞“過度醫療”帶來的。但這只是事情的表征。要我說,根子上仍是“壟斷”的公立醫院“一家獨大”導致的。嫌貴?你可以去別家啊,一句話噎你一個跟頭。因為優質資源就集中在這兒,你別無選擇。
辦法還是有的,用如今時髦的詞,就是啟動供給側改革:由醫保來埋單。醫保也由多個保險公司來競爭,醫療控費的事情交給更專業的醫保公司,他們自然會來制約醫院的浪費,老百姓還用擔心是不是“貴”嗎?
如同車主上了一年的全險,車出了事故,保險公司會立即啟動一系列理賠流程,費用的事情你基本不用去操心。
商榷四:看病究竟“難”在哪里?
彈幕:優質通道只有一個,大病小病全擠在這里,不堵才怪。
難在核心資源過度集中在一線城市的大醫院。刨去人們“小病看大醫”的就診觀,分級診療為何推行不力,因為基層醫療人才短缺,或者受到的信任度不夠。
幾天前,全國政協常委、原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接受采訪時,說了自家經歷的“看病難”:他外孫女身體不舒服,醫生出身的黃潔夫對女兒說沒啥大問題,但女兒不放心還是帶孩子去了兒童醫院,但排了4個小時也沒掛上號,女兒急得直哭。
看病難,衛生部長家都遭遇了,普通百姓誰也逃不過。但藥方在哪里?找了十多年,還沒有什么“療效”。僅靠醫保報銷限制來攔截,恐怕難以疏導。更有效的法子應當是,增設有實力的醫療資源,讓優質醫生自由執業,或開個體診所,或坐診基層醫療機構。
商榷五:民營醫院長期被“矮化”,誰之過?
彈幕:你不給土壤和空間,我永遠是后娘養的,怎能“茁壯成長”,怎能“分憂解難”?
李玲教授說了,并非反對醫療體系中的市場因素,“在她看來,應該首先保障醫療領域的國家隊,解決多數人的看病問題”。(注:雖說這一點已被證明舉步維艱,國家財政和醫療國家隊都不堪重負。)
“事實上,國內醫療領域一直對市場放開,私立醫療機構的數量已超過公立醫院。”不知道李玲教授這一數據來源是哪里?我給大家看一下國家衛計委2015年11月底對外發布的最新數據:截止到2014年末,全國醫療衛生機構總數達981432個,比上年增加7034個。醫院中,公立醫院13314個,民營醫院 12546個。民營醫院床位占醫院床位的比重由2013年的15.6%提高到2014年的16.8%。
一比較就明白了,民營醫院數量沒有超過公立醫院,少了768家,但其床位數卻僅占醫院總床位數的16.8%,可見力量懸殊。
提起民營醫院,世人就習慣性的與“忽悠”、“暴利”等詞語聯系起來,形象被“矮化”,這對那些有志于醫療事業的社會資本顯失公允,許多實力不錯、管理規范的民營醫院,也蒙受陰影,背了黑鍋。
這與國家在政策上對民營醫院的歧視不無關系。雖然國務院及主管部門此前也多次下文“鼓勵民間資本”參與到醫療機構的投建中來,但成效不大。因為沒有職稱評定及學術地位上的認可,民營醫院不可能吸納一線的優質人才進入;沒有醫師多點執業、自由執業的寬松環境,民營醫院立體的專家團隊就無法搭建。
給民營醫院一棒子打死,真的好嗎?黃潔夫說,海外有實力的私立醫療機構非常多,像臺灣首富王永慶創辦的長庚醫院,就是一家非營利性醫院,無論是技術上、服務上都屬一流。美國最好的醫院,也是私立的。
多一些這樣的私立醫療集團進入,必能帶動中國醫療技術和服務水平升級,也能替政府與患者“分憂解難”。
彈幕:公立醫院改革你確定不走了么?那好,我走。
“醫生集團”近兩年頻繁出現,其實是在倒逼公立醫院啟動改革。2014年7月1日,張強醫生創辦的國內第一家跨專科醫生集團。不到兩年時間,國內已陸續出現阜外醫院孫宏濤大夫發起的“大家醫聯”等多個醫生集團。
“醫生集團”尋求突圍的市場力量已經崛起,不容再回避來北京參會的鐘南山院士幾天前說,他的兩個院士朋友也已牽頭成立“醫生集團”了。堅冰已開始在公立醫院內部融化。這既是品牌醫生要抱團取暖去創業,也是對舊體制的掙脫與自我突破。
另一股新生力量也在崛起,互聯網新技術正在改變醫療生態。BAT在移動醫療領域的布局,暗暗叫著勁。不過,也有人擔憂“移動醫療移不動”,與一般電商不同,醫療O2O核心醫療資源是有限的,話語權全掌控在醫院。前幾天,談到移動醫療的N多痛點時,騰訊CEO馬化騰也發出感慨:醫院是個信息孤島,“水很深”。
二月二,龍抬頭。不信東風喚不回。請尊重與呵護新生的市場力量。
也望引領醫改十年的李玲教授,這一回高抬貴手,別再讓主管部門包打天下了。
信息來源:E藥經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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