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張被暫停,這家“超級醫院”面臨“超級尷尬”
日期:2019/4/16
十年狂飆突進,以一流的企業邏輯實現規模擴張;如今站在高樓,面臨事業單位的身份回歸。
2009年1月的一天,河南省鄭州市中心的老牌賓館黃河飯店,二樓會議室里,貼滿了“抓搶機遇,大干快上”的大紅標語。此時,46歲的闞全程就任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院長才剛半年,這是他第一次以院長的身份亮相全院職工年度表彰大會。
表彰會上,場面熱烈,人心激動。
上任才半年,闞全程大刀闊斧地加床位、買設備,醫院規模擴張顯著。2008年,鄭大一附院原來的1860張床位,擴展到了3155張,住院病人數增加了46%。更讓他松一口氣的是,前一年被老對手河南省人民醫院在年收入和門診量上超過,這一年,鄭大一附院又重回河南省醫院的“龍頭老大”地位。
員工們的激動心情更是溢于言表。盡管比以前忙,但他們的獎金收入由之前的幾百塊漲到了幾千塊,醫院平臺變大,個人也越來越有奔頭了。
一年后,2010年1月的鄭大一附院年會上,闞全程高歌一曲《愛拼才會贏》。此后,鄭大一附院的門診數、住院病人數和手術數,每年的增長速度都令人吃驚。于是,每到歲末年初,同樣的年會場景都會在黃河飯店上演一次。
2012年,喜慶的氛圍到達頂峰。那一年,鄭大一附院的年會搬到了鄭州市內的五星級豪華酒店裕達國貿。在大紅色的主席臺背景和紫色的舞臺燈下,闞全程宣布鄭大一床位數已達5000張,2011年實現300多萬的門診量和20余萬人次的住院病人數。鄭大一附院的規模已超過鼎鼎大名的另一家“超級醫院”華西醫院,成為國內首位。
但那時的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在的醫院,在不久后的未來會成為“亞洲最大醫院”。更沒有想到,此后醫院規模的無限制擴張,對河南省病人、醫生和醫保基金的巨大虹吸效應,以及大病小病一概收治、偏離公立三甲醫院發展定位的現象,會引來外界的質疑。
2013年之后,鄭大一附院的年會,開始變得低調。會場由豪華的五星級酒店搬到了鄭州大學東校區圖書館禮堂。與會者在講話中,也不再公開強調醫院各項數據的增長。當河南省媒體宣傳時再用“亞洲最大醫院”形容鄭大一附院時,闞全程和他們溝通,將這個“頭銜”拿下。
這和大環境的變化不無關系。
國家層面已注意到公立醫院的無限制擴張,將對全國醫療資源的整體平衡發展帶來損害。早在2009年3月,中國新一輪醫改的標桿性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意見》下發,其中就曾明確要求“嚴格控制公立醫院建設規模”。此后至2016年,后續政策頻出,控制公立醫院的不合理增長,構建多層次的社會醫療體系,已成為新醫改的框架性目標。
然而此時,木已成舟。時至2014年,在河南省內的醫院體系中,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趨勢已難以扭轉。當年,國家出臺分級診療政策,以提高報銷比例的方式,力圖使“90%的患者留在縣級醫院”。此時,有媒體擔心規模極大的鄭大一附院,會因此出現病人減少,設施浪費的困境。對此,闞全程自信地回答,“下面的醫院看不了病,患者還得往上跑。”
即便從2014年開始,鄭大一附院不再強調擴大規模,只談“做強做精”,這家超級醫院還是以不可遏制之勢,以每年營收增長10億元的速度上漲。2017年,鄭大一附院營收破百億元。
時勢造英雄。鄭大一附院抓住了歷史給予的機遇,其狂飆突進的規模擴張令人矚目。闞全程以體制內公立醫院院長的身份,而兼具一流企業一流CEO的才華與能力,他在這雙重角色中游刃有余。恰恰是在2009年國家啟動新一輪醫改,明確推動分級診療改革方向的幾年內,鄭大一附院攀上了“亞洲最大醫院”的巔峰,事實上走出了一條與醫療資源下沉分流的政策導向背道而馳的道路。
如今,中國醫改的步伐已經邁入深水區,闞全程也已出任河南省衛健委主任。在河南這個人口第一大省,他曾經打造出了一家一流的超級醫院;而在全省衛生行政主管的位置上,在全國上下力推分級診療、實現醫療資源均衡化的新形勢下,他將面臨與前迥然有別的挑戰。
2018年6月20日,鄭州。有“全球最大醫院”之稱的鄭大一附院,六百余輛私家車密集停放在院內一處停車場,俯瞰似一個個火柴盒,場面壯觀。
時勢造英雄
多年以來,鄭大一附院所在地——鄭州市大學路、中原路的交界路段,是鄭州市最堵的地方。尤其在每年春節過后,路經此地的人們,會產生一種河南省一億人民都匯集到這里的錯覺。因為每年此時,正是鄭大一附院單日門診量最多的時候——最多時每天達到2萬人。
八點健聞日前在當地采訪時,感覺到鄭大一附院內部,擁擠程度不下于春運。住院部經過多年擴張,已有十六七棟樓,樓與樓之間,擠滿了推著病床的人,提著牛奶、補品的人,穿著病服的人。住院樓的走廊里全是加床,到了晚上,過道里又被打著地鋪的人們填滿。
一位67歲的女性患者,來自中國首富許家印的家鄉——河南省周口市太康縣。2016年,許家印投資1.2億元,在當地建了一個鄉鎮醫院,但鄉鎮醫院缺醫生,當地老百姓一有病痛,還是習慣于背著大包小包,花幾十塊錢買一張大巴車票,來到鄭大一附院。像這樣的農村患者,占鄭大一附院一年600萬門診量、30萬住院病人(2017年數據)的70%以上。
戲劇化的是,在中國大型公立醫院普遍存在的“看病難、看病貴”,在鄭大一附院卻得到了一種奇特的緩解:病人掛號不限號;所有的檢查當天做完;夜里12點,檢驗科、影像科等科室依舊燈火通明;即使最難等的住院床位,在河南省人民醫院有時要等一個星期,在這里最多兩天就能排到。
沒有黃牛黨倒號,也不需要找熟人,就能在全省最好的醫院看上病——即便在今天,這一點也對農村患者極具吸引力。
十年前,在醫療資源極度匱乏且發展不平均的人口大省河南,這種吸引力更是明顯。如今,河南省醫療系統的人士不無羨慕地回憶,那時的闞全程抓住了歷史機遇。
2008年,河南省新型農村合作醫療(新農合)啟動,全省有農業人口的157個縣(市、區)的7203.2萬農民參加了新農合,參保人員當年即可享受看病報銷。
農民有錢看病了,但河南省的醫療資源卻極其匱乏,尤其是基層衛生醫療體系。老百姓也不信任當地鄉鎮衛生院的醫療水平,但凡有條件,大家都想去“名氣大”的醫院。而當時,在老百姓心目中“名氣大”的省內醫院,只有鄭大一附院和河南省人民醫院。
闞全程就任鄭大一附院院長是在2008年4月。他是鄭大一附院的“老人”,1984年大學畢業后即來醫院工作。起先在藥劑科持續工作了十幾年,此后擔任了10年的后勤副院長和行政院長。鄭大一附院的前身是1928年成立的河南醫學院附屬醫院,這所老牌教學醫院培養出了河南醫療工作者的半壁江山。如今地市級、縣級醫院的許多院長,都畢業于“老河醫”。直到2000年,“老河醫”才轉成了鄭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
闞全程初任院長時,鄭大一附院的狀況并不太好。原本排名第一的鄭大一附院,被河南省人民醫院超過。當年,省人民醫院是省屬醫院,由河南省衛生廳廳長兼任院長,政府對其多有支持,但凡有撥款,大多偏向省人民醫院。
此外,當時鄭大一附院自身的發展也很緩慢,一來有諸多政策限制,二來體制內的醫護人員,多年拿著一個月幾千塊的死工資,積極性也不足。
一位在醫院工作了30多年的醫生回憶,2007年左右,鄭大一附院的病人開始增多,但醫院的設備非常落后,全院只有一臺CT,還總是壞,病人根本做不上檢查。鄭大二附院的一位醫生說,那時鄭大一附院總是把病人轉到他們醫院做CT,他都覺得鄭大一附院“挺窩囊”。
闞全程上臺后,敢想敢干的作風一下子發揮了出來,整個醫院的風格也為之一變。“當年病人來了,告訴他們沒地方住,他們就去外面找賓館住。闞院長當時就說,在這里加床才十幾塊錢,一定想辦法,把病人留住”。一位醫生回憶。
買設備、擴規模、引進人才成了當務之急。一直以來,公立醫院的設備購買,都需要中央或省級衛生行政部門審批,醫院獲得配置證才可購買。不同于鄭大一附院前幾任院長們的循規蹈矩,闞全程任職后即大力推進設備購買,僅在2008年就投入1.3億元,購置了包括3.0磁共振和64排螺旋CT等大批先進設備。此后幾年內,鄭大一附院的門診大樓、住院樓也都進行了大規模的翻新。
以企業模式改革公立醫院
在河南當地的公立醫院體系內,大家公認闞全程在某種程度上,是體制內的一個“異類”。他膽大、敢干,破除了公立醫院的事業單位式的舊管理體制,像管理企業一樣地管理醫院,將市場化的管理風格發揮到了極致。“他抓住了那個機遇。而那些機制上沒有改的醫院,老老實實執行上面政策的醫院,就永遠錯過了那個機遇。”當地一位體制內的醫療人士說道。
2008年之前,河南省不僅基層醫療資源缺乏,省會等中心城市的醫療資源狀況也不佳。河南省一家地市三甲醫院的院長回憶當年,“這么大的一個省沒有一個像協和、湘雅這樣的金字招牌,非常可惜。”即使是河南省本地醫學院的學生,畢業后都是往外跑。
2007年,鄭大一附院一位科主任田莊(化名)從美國進修回來,成了省人民醫院極力想挖的人才。時任鄭大一附院副院長的闞全程找到田莊:“省醫能給你(的條件),我也能給你。省醫給不了你的,你提出來,我還能滿足你。”從那一刻起,田莊預感到,鄭大一附改革的大幕即將拉開。
公立醫院一直屬于事業單位,人浮于事,官本位等體制內的弊端普遍存在。闞全程上任后打破了這種風格。田莊回憶,當年放射介入科在老病房5號樓的邊上,之前好多年為了便于科室管理,將一堵墻封上了。病房的住院病人,晚上到CT室去做檢查,都要從樓外邊繞過去。田莊值班發現這種情況后,給闞全程發了一個短信。沒想到周五發的短信,周一那堵墻就被開通了。
闞全程的辦事魄力和效率可見一斑。更重要的是,闞上臺后,改革了以往體制內的人才上升通道。多位醫生回憶,在以往論資排輩的體制下,一位年富力強的醫生想當主任,分管一個病區,只能靠“熬”。但闞上臺后,如果有醫生想要分管一個病區,只要提出要求,醫院馬上就會為他建立一個病區,給病房、病床和門診,買機器和設備。當然,如果在一定時間內,病區的病人上不去,也會馬上撤銷——這套優勝劣汰機制,也給了敢出頭的醫生們一種壓力。這套院內競爭機制,在鄭大一附院做大規模的過程中,起了決定性作用。
在激勵機制上,鄭大一附院也很“激進”。以往對醫護人員的獎金發放有嚴格的限制,醫護人員的獎金,常年穩定在每月幾百塊,干多干少一個樣。闞上臺后,規定誰收治病人多,手術量多,誰的獎勵就多。連護理人員,做得好的每月獎金也能拿到上萬。
“鄭大一附院的醫生,即使節假日都搶著加班,這和激勵機制有極大的關系。”鄭州市某三甲醫院的一位院長說。這種管理機制,結合需方病人的井噴式增長,使得鄭大一附院在短短幾年內,創造出巨大的營業額。2007年,比省人民醫院少6000萬元收入的鄭大醫附院,在2015年的營業額超過省人民醫院近40億元。
2017年6月深夜,鄭大一附院樓下的露宿者。露宿涼快,還可以為給高昂的醫療費省點錢。
游走于體制內外
2008年起,闞全程領導下的在鄭大一附院在飛速發展三年多后,至2012年左右,不管是在國家衛計委內部,還是在社會上,逐漸對鄭大一附院的規模化擴張方式有了一些質疑。
和鄭大一附院息息相關的河南省政府以及當地醫療機構,因為自身所處位置的不同,對鄭大一附院的發展也有不同的觀感。 來自不同層面的種種質疑,有一些被以巧妙的方式化解掉。
“比較理解闞全程做法的是大的公立醫院院長,每個公立醫院的院長都有一個把醫院做大的夢想。國家和當地政府對醫院投入少,醫院不市場化運作根本活不下去。不先做大,根本就沒法做強。”一位北方某地的三甲醫院院長說道。
在鄭大一附院擴張的初期,國家政策已開始力推分級診療和基層衛生建設,并對公立醫院規模的擴張設置了諸多限制。鄭大一附院與之相反的擴張路線,不可謂不帶有某些冒險色彩。
例如,在核定床位數基礎上的加床現象,在鄭大一毫無限制。“大型公立醫院都存在加床現象,但鄭大一附院是完全以病人數量為中心,只要有空間,就持續加床。”
盡管如此,鄭大一附院初期的“冒險”,使得參保新農合的9000萬河南農民井噴的就醫需求得到了滿足——農民的就醫需求像洶涌的洪流,經過內部企業化改革而急劇擴張了規模的鄭大一附院則像龐大的導流水渠,持續不斷地將病人引流到醫院里來。
病人數急劇增加,也為鄭大一附院帶來了豐厚的現金流。在不用當地政府一分錢貸款的情況下,鄭大一附院頻頻大手筆地購置設備、引進人才。對此,當地政府只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病人多了,現金收款就多。另一方面,把藥款器械各方面的應付款稍推后一兩個月,醫院賬上滾存的流動資金就相當大了。所以,醫院一點也不缺錢用。”一位在鄭大一附院工作的人員說道。
正是利用這充沛的源源不斷的現金流,鄭大一附院在2010年完成了一個“史上最大的投資項目”:在鄭東新區投資近50億元,建一個有3000張床位的新院區。據說,新院區建設全部用的醫院的自有資金,沒有一分錢貸款。
鄭東新區啟動于2000年,盡管如今設施發達,人流如織,但在十幾年前初建時幾乎是一片荒蕪。“那時鄭東新區缺一家醫院,政府又沒有那么多錢來建。這么大的投資,別的醫院也不敢建。但闞全程就有決斷力,他建的鄭大一附院新院區,幫政府解了燃眉之急。”一位河南省衛生系統的人士說道。
2012年,就在外界對鄭大一附院的擴張模式產生質疑時,時任衛生部部長陳竺來鄭大一附院考察,視察了一圈,沒有說什么。“病人有需求,鄭大一全力滿足,這并沒有什么錯。” 一位鄭大一附院的人士如是說。
滿足需求還是“創設需求”?
鄭大一附院的醫療供給擴張,究竟只是滿足了病人未被滿足的就醫需求,還是在發展到一定階段后,就演變為了“創設需求”和“誘導需求”?這是一個世界級的問題。假設需求不斷地被“創設”和“誘導”出來,則顯然又會促使新的供給被源源不斷地創設出來。
早期,鄭大一附院追求規模的激勵機制,在吸引病人需求方面非常有效。多年來,鄭大一附院的年終表彰獎項中有一個“收住病人優勝獎”。激勵力度隨著收住病人的數量而增加,因此醫生收治病人住院的積極性非常高。
“河南人有個特點是愛找熟人。所以闞院長的市場營銷手段是打老鄉牌、親情牌。讓醫生回到老家呆上一段時間搞義診,讓老家的人見識了鄭大一附院的醫療水平,那以后患者但凡生病,肯定會去鄭大附一院找專家看。”一位在河南某縣二級醫院工作的醫生說道。
國家推進醫聯體建設,著力將診療分流至基層時,正值鄭大一附院大力擴張的時期。鄭大一附院直接到基層鋪點,被當地戲稱為“跑馬圈地”。“一個基層醫院可以和多家大醫院簽約,在轉診時可以有多個選擇。為了與其他大醫院競爭簽約的基層醫院,鄭大一附院的一些科主任就去縣醫院兼副院長,對縣醫院的醫生非常熱情。下面的醫生受寵若驚,有病人就直接轉診到鄭大一附院了。”一位縣醫院院長說道。
一位河南地市級三甲醫院的院長,在談及早前的鄭大一附院時,充滿感情:“原來醫院的分級診療做得非常好,輕病都會讓病人回當地治,根本就不會出現無住院指征即收治病人的現象。”在他眼中,鄭大一附院早就“變”了。
在當地多位醫療界人士的口中,鄭大一附院追求市場化規模擴張后,難免陷入了中國公立醫院普遍存在的“誘導需求”的弊端中。當本該留在當地縣市的病人,越來越多地前往鄭大一附院就診時,過度診療的例子也就多起來了。“一樣的病,一樣的手術,價格相差一倍多。”這樣的案例,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比比皆是,盡管很難分辨是否絕對真實。
此外,鄭大一附院“什么病人都接”的狀況,也一度令它被扣上了“世界最大鄉鎮衛生院”的戲稱。
更為專業性的質疑,來自大醫院的管理領域。按業內標準,一家醫院的床位數與醫務人員人數的比例,存在一個合理的配比,而鄭大一附院顯然早已打破了這個合理配比。“平衡被打破后,首先會影響醫院的管理和就醫制度;其次,對醫務人員的勞務薪酬付出也要多得多。鄭大一附院醫生的人均薪酬是當地一般醫院的兩到三倍。”一位鄭大一附院的主治醫生說道。
過多的臨床工作,擠占了醫務人員做科研的時間。有一個科室,十年來只出了一個博導。有一年,鄭大一附院爭取了200個名額,讓醫生參加職稱考試,然而天天忙著看病的醫生們根本沒時間復習,最終通過率極低。
但即便如此,河南省的老百姓依舊源源不斷地,從農村搭乘越來越方便的交通工具,匯集到鄭大一附院,成為院內摩肩擦踵的一員。
對病人、醫保、醫生的虹吸效應
“在2008年鄭大一附院剛開始擴張的時候,大家以為它只是一個水渠,把增長的病人引流過去。但后來發現它是一部抽水機,不僅吸病人,而且吸人才和醫保資金。”一位當地的醫療界人士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
2016年,闞全程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談到鄭大一附院的發展留住了河南病人在省內就醫:“2014年以前,河南每年有40萬人外出就診,而2015年只有10萬人外出就醫。以前外省病人很少來河南,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2015年底,我們的住院患者中外省患者占了11%。”
但另一個沒有明說的事實是,留住的本省病人,很可能只聚集在鄭大一附院這一家醫院里。2015年,鄭大一附院的門診量近500萬人,年出院病人35萬人。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2011年至2015年四年間,河南省鄉鎮衛生院與村衛生室的數量每年都在減少,尤其是村衛生室的數量,5年間下降了7213個。與每寸空間都充滿“加床”的鄭大一附院相比,鄉鎮衛生院的病房使用率只為62.59%——近一半的床位處于空置狀態。
在90%以上的農民和城鎮居民都參保的河南省,醫保本是一個引導分級診療的工具。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省級醫院卻不斷地擠占縣市級醫保資金的額度。
河南省地市級的醫保,對當地醫院有總額預算的限制,但對省級醫院卻沒有限制。一位河南地市級三甲醫院院長解釋道,“從縣里轉診到鄭大一附院的病人,他們的報銷額度是用本地醫保的額度報銷的,如果患者去省里,肯定比在當地醫院花得多。我們原來做過比較,像腫瘤病人,我們這住一次院花幾萬塊錢,但到了省里后,十萬二十萬都是正常的。在省里的醫院花得多了,就占了我們地方上的醫保額度。”
鄭大一附院自身在新農合方面,工作做得十分到家。當下面區縣的病人需要住院時,鄭大一附院有專門的部門與下面區縣的新農合部門聯系,把患者的新農合關系轉過來,解決醫保報銷的問題。“同樣可以報銷,病人當然要去上級醫院治療。”上述人士說道。
在人才引進方面,河南省縣市級醫院的院長們談起鄭大一附院,羨慕中也伴著埋怨。“本來醫療人才就很短缺,剛畢業的學生在我們醫院培養六七年成為成熟的醫生后,鄭大一附院他們原來的導師要是一說缺人,這些醫生馬上就跳槽過去了。”鄭大二附院一位管理人員有些惋惜,但又充滿無奈:“人人都愿意去一個更大的、收入更高的平臺。”
更讓地市級醫院發愁的是,近幾年,優秀的醫學畢業生,都不愿意來地市,他們一畢業就會選擇省級以上的醫院,尤其是收入高出同行幾個檔次的鄭大一附院。地市級醫院想招一個博士很難,但鄭大一附院一招就是一批。
鄭大一附院對河南省內病人、醫保和人才的虹吸現象,給全省醫療界造成了一個困局。病人聚集在鄭大一附院,醫生會積累更多的病例,在處理危重病人的經驗上會越來越豐富,從而會進入一個正向循環——吸引更多的病人和醫生。而那些被吸走病人和醫生的醫院,要發展可謂難上加難。
前幾年,河南一家地市級醫院要發展心臟外科,院長發現非常困難:“醫保報銷后,我們的費用不一定有鄭大一附院優惠,技術上又比不過它。病人需要做心臟搭橋手術的,就直接往鄭州去。這方面流失的病人太多,讓我們無從發展。”
做大之后真能做強嗎?
2012年陳竺部長視察鄭大一附院兩年后,在2014年初舉行的鄭大一附院2013年度年終表彰大會上,闞全程第一次將醫院發展的目標由“做大”調整為了“做強,精細化管理。”
2014年,在國家層面上,政府終于決定直面已持續十幾年、起始于華西醫院的公立醫院大舉擴張的局面。那一年,國家衛計委緊急下達《關于控制公立醫院規模過快擴張的緊急通知》,提出將暫停審批公立醫院新增床位。
然而,《緊急通知》叫停了新增床位,對此前公立醫院已經形成了的超規模的床位數,卻并未提及處理意見。而從2008年開始的六年內,鄭大一附院的床位已由不足兩千張,擴張到了編制床位7000張,成為中國病床數最多的醫院。
一直對鄭大一附院的擴張不置可否的河南省也開始表態。2015年1月底,河南省兩會期間,身為省人大代表的闞全程在討論發言時,有省領導當場向他喊話,“拉鄉鎮的兄弟醫院一把,讓老百姓能在家門口治大病。”
2015年4月,鄭大一附院在行政樓30個職能部門副科級以上干部參加的職能點評會時,闞全程罕見地說:“2015年將是醫院倍感壓力的一年,國家對大型公立醫院的要求越來越高,我們也是社會關注的焦點。”
然而時至如今,鄭大一附院“羽翼已豐”。可以想見,在未來相當長的時間內,這家中國最大的醫院仍將保持“巨無霸”的慣性。
2016年,鄭大一附院在收購鄭大四附院、鄭東院區投入使用后,床位增加至一萬張。改名為鄭大一附院惠濟院區的原鄭大四附院的一位醫生,吃驚于合并后的變化:“合并后,鄭大一附院老病區的病人被拉到了惠濟園區,病人數馬上增多了。原先我們的薪酬結構是60%的基礎工資,40%的績效考核。之前病人少時,連60%的基礎工資也發不了。現在病人多了兩三倍,我們醫生的薪酬一下子就漲上去了。”
在鄭大一附院鄭東院區,記者近日前往采訪時發現,盡管門診人數看上去比鄭大一附院主院區少了許多,但3000張住院床位卻是滿滿的。一位每周來鄭東院區坐診兩次的主任醫生說,如果鄭大一附院再建一個醫院,還是會馬上滿員。
做大之后,如何做強,是一個比規模擴張更具難度的考驗。
2017年4月,闞全程被任命為河南省衛計委副主任(當年11月升為主任)。告別那天,無數鄭大一附院的醫生因不舍而落淚。在臺上作告別演講的闞全程,在告別這家自己工作了三十余年的醫院時,也幾度哽咽。
他的離去,標志著中國公立醫院急劇擴張的“黃金時代”的結束。此后,在中國醫院史上,可能再也不會出現第二個鄭大一附院。離開鄭大一附院的闞全程,把諸多未竟之事留給了下一任院長劉章鎖。新院長不再提及早年“做大做強”的口號,而是提出了“做細做優”目標:由規模向質量轉變;由粗放的管理向精細化管理轉變;由以收入為核心向以成本為核心轉變。
無論如何,鄭大一附院的未來命運,已經匯入了中國新一輪醫改的洪流之中。在新醫改對公立醫院的重新定位之中,在分級診療已是大勢所趨的背景之下,鄭大一附院不可能、亦無能力再按以往的企業邏輯,獨自向前發展。
截至2018年,中國擁有超過5000張病床的醫院已有11家,擁有超過3000張病床的醫院更達到63家。在過去十余年狂飆突進式的發展擴張中,這一中國特色的、體量驚人的超級醫院群體,其形成過程固然有著歷史的成因,有著存在的合理性,但負面效應也已充分顯現,對所在省市的病人、醫生和醫保資金的虹吸效應已經形成。身處如此規模巨大的醫療資源存量市場之中,超級醫院與基層醫療機構業已形成的極大差距,勢必難以單純依靠后者的增量發展,在短期內反轉。
信息來源:健康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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